「推播助栏」与《一手故事》的制作人陈莉雅详细的访谈内容如下,略有删减和调整,「推播助栏」下文简称「推播」,陈莉雅简称「莉雅」。上篇已经发布,此为下篇。
推播:第 1 季节目的主题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还是边做边梳理出来的?
莉雅:我在筹备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手故事》的节目主题。那段时间我在看一些书,其中有一本书叫《微趋势》,这本书是在讲整个社会有一些正在改变的趋势。这本书是一个美国作者写的,她是站在美国社会的角度去谈的一些趋势,虽然跟台湾或者是整个亚洲社会不能够完全对接,但是有很多是具有参考价值的。我会思考,我活到现在,准备步入中年阶段,遇到了非常多的困惑,再加上因为疫情,整个社会突然间了有很大的变化,我很想探讨一些看起来很隐性的社会趋势。
因为我个人兴趣取向,我比较在意性别面向的东西,书里提到了单身和生子的问题,我当时就扣连到了我的生活中有非常多的女生朋友开始聊冻卵,甚至连我自己都有在思考,我现在这个年纪要不要去冻卵,(这个主题)最后呈现在了《一手故事》第 1 季第 1 集里。还有单身的趋势,或者是说大家对于同志这个概念的认识,或是说 2021 年的台湾,股市大热,大家都疯狂地去投资,我身边也有非常多人开始去开证券户口,包含我自己。
我会思考这两三年发现的一些变化,到底是出于我自己本身,还是受到了外界影响。如果我受到了外界影响,就说明这个社会有某些事情正在改变。就像我刚刚说的投资这件事,我之前其实没有那么积极地投资,可是那时候我身边有非常多人都在谈投资,很多人还把钱投进了虚拟货币,大家甚至还在各自的家里组建聚会,做 PPT 分享自己的投资心得,说明前两年台湾的投资热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在 2021 年,我的亲身感受就是我有很多的行为是我以前没有的,是被整个社会的氛围所烘托,导致我觉得我好像应该要加入这个行列,所以我开了证券户口和加密货币钱包,虽然说也没投很多钱进去,但是我就是在跟风。我觉得这些正在变化的东西都是值得拎出来去看的。
做第 1 季时,我列出了非常多的主题,最后做出了 13 集节目,还有一些没有做,是因为找不到适合的对象。比如说开放式关系,在台湾有越来越多人开始讨论开放式关系这件事,我身边也有朋友真正地实践开放式关系。还有“数位戒断”,就是在社交媒体的淹没之下,有一些人决定实验不再使用社交媒体会是怎样的感受。还有一个我想探讨的是恋爱关系的变化,德国出版了一本书叫《爱无能的世代》,就是讲我们这个时代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向一种爱无能的状态,因为当人们对于个人的自我认同的追求到达一种层次时,反而不知道怎么跟外界对接。我也很明显地感觉到我身边有一些朋友们,他可以到处跟人家搞暧昧关系,可是他有没有办法进入一段非常稳定的关系,你如果问他为什么,他其实说不出来,他觉得他害怕承诺,或者说他没有办法跟一个人绑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对这种关系感到惧怕。这些主题都是我本来想在第 1 季节目中探讨的,如果找到适合的人的话,我有可能会用在第 2 季中。
推播:面对故事的讲述者,你如何让她们信任你,讲出自己的隐私?
莉雅:如果受访者不是朋友,我会花很多时间在事前采访和沟通上。前期采访我们是约在其他地方,如果能见面的就会当面聊,不能见面就电话访问,我会先认识他这个人,也让他先认识我,接下来听听他的故事是怎么样。主要是为了听他的叙事方式和逻辑,用来判断他适不适合上节目。因为通常一个主题我会采访好多人,最后选定一个我觉得更适合的人来谈。所谓的更合适的人,有非常多的评判的标准,其中一个是他在重述自己的经历时,能不能说流利,讲得完不完整。
比如《我的跨性别人生》那一集的讲述者,我采访了她两次总共大概有 7 个小时。在第一次采访时,我感觉到她对我是不信任的,是有所保留的,所以我会不停地跟她在社交媒体上聊我到底为什么想要做这件事情,以及为什么我觉得她的故事是有价值的。
在取得别人的信任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没什么秘诀,诚实最重要,诚实是信任的基础。我对这些受访者都是毫无保留的,他们问我你这个节目这有多少人听,我都会完完整整地把所有数字给他们看。我不会糊弄他们说,你讲这个故事未来会怎样,一定会有很多人听,我会说《一手故事》是一个目前没什么人听的节目,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会把你的故事处理得非常好,我很确定我对这件事情是有所坚持的。
其实大部分来想要分享这些故事的人,他们不是想红,因为他们有一些人还用变声处理和化名,他们最想知道这个故事他今天说出来之后会带来怎么样的效应。《我的跨性别人生》那一集的讲述者,她会担心万一有人识别出她的身份怎么办,她会担心如果她今天被发现是一个跨性别的身份,会危及到她原本的事业。
对于这种情况,我都会跟她说,我们可以做怎么样的处理,或者是哪个部分的故事,我们可以不用谈这么多,甚至我也会跟他们说节目录了剪出来之后,如果你听了觉得你还是不想要播出,那我们就不要播出,我可以做到这样的承诺。我会尽量把这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跟这些的陌生人受访者讲,而不是一味去说服他做这个节目,因为受访者想听到的是,他们今天面对的这个制作人能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节目剪完之后我会给受访者听,听完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觉得很好,很喜欢。
第 3 集节目是采访我的朋友,这对我来说也很有纪念意义。朋友后来也会跟我说,很感谢我记录了他们的故事,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有可能这辈子他们都不会这样用这种形式去回顾自己的故事。
当然我也受不了有一种情况,是一开始都答应了,讲得很好,但是到最后突然说不要刊出的受访者。可是我觉得如果你的事前沟通做的很完整,这种事情其实不太会发生,除非他有什么人身安全的问题,如果他真的遇到那样的问题,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他。我觉得我自己是可以评估这种风险的,你对你做的事情跟他透露得越多,产生的风险是反而是可控的。
正式采访都是在录音室录的,会分好两次录音。台湾的录音室,通常一个小时是 500 台币,如果是长期合作的话,是一个小时 400 块。录采访大概需要1-2个小时,要花 500 台币到 1000 台币,主内容录完后我会回去剪辑,之后再录我自己叙述的内容,一般一集节目一共需要录 1.5-2.5 小时,这就是基本的录音成本。
推播:从第 7 集节目开始,有两位伙伴加入组成了制作团队,他们的加入给节目带来了哪些方面的帮助?
莉雅:最开始的 6 集节目都是我自己做的,这个技术门槛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毕竟剪辑是有时间成本的,再加上白天我有像《联合文学》这样的专案合作,其他时间也有零零星星的工作,此外我还有在上课,所以我没法专职做播客。
因为时间是互相挤压的,当我把时间花在剪辑上,就会少了时间去做新题目的采访跟研究。我大概在做第 5 集的时候就跟洁平说,我花了好多时间在做这件事情,很辛苦,我有想找团队的想法,她也认同还说“一个人跑得快,一个团队跑得远”。所以我觉得应该要找一个人帮我做剪辑的部分,那么我就可以释出这个时间,然后我可以更快地去产出新的内容。
另外一部分是我过去没有什么时间做宣传。对于一个播客来讲,宣传是很重要的。虽然说宣传不是我的专业,可是我希望一旦节目出来了,可以让更多人知道。如果我作为一个制作人,把时间都压在制作上的话,的确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去思考要如何让《一手故事》被更多人知道。而且我需要更多时间沉浸在更多好的内容,我才会知道我该如何精进我自己的内容,比如我今天早上听了《Modern Love》 的一集节目,我又从里面得到了一些新的灵感。
所以我就在脸书上跟大家哀嚎说一个人制作好难,有没有人愿意加入。因为我是台湾政治大学毕业的,我就问政大的学弟妹,有没有认识一些会剪辑的朋友,他们愿意接我这种小节目的案子。然后就只有一个人来投履历,就是我现在的助理制作陈宥菘。我看到他过去在政大的电台《政大之声》做一些节目,他写节目企划和做节目剪辑都很成熟,我觉得他有在思考一个节目该怎么运转,这就满足我现阶段的需求了。
从开始到现在我跟他的合作越来越顺利。通常我会先将文字逐字稿进行文字剪辑,他会针对文字剪辑做出第一版本的干稿,这个版本只有受访者声音,我听完这个版本后再告诉他哪里要调整,再做第二次的剪辑。二次剪辑调动完后,就可以加上音乐和我的口述内容。我的内容我会写稿,我进录音室之后会录好多好多次,有可能你听到的节目开场我录了 25 次,所以剪辑起来非常简单,我自己会剪辑好然后给他。
另外一个伙伴是我是 Facebook 上的脸友叶家瑜,她在台湾一家近几年非常受瞩目的广告公司做社群营销,她会发想很多广告客户的创意。她说要跟我合作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以我现在的资本我是不可能请得了她的,可是她说她很愿意跟我合作,我很感谢她。
叶家瑜的公司有一档自己的播客《只要有人听就好》,所以她在思考议题上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我找她来主要负责给我一些社群营销上的建议,以及对于节目选题的想法。她会从经营一个播客的这个角度告诉我,要去推广一个播客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可以从哪些方向着手,比如建议我节目什么时候可以开小额捐款,希望我第一季末开始去找一些媒体进行曝光。有时候我会纠结一下,但还是去试看看,想办法去推广自己的节目,包含今天接受你的采访,我觉得很感恩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推广一下。
我们三个每周都会开一个选题会,因为我觉得对于内容这件事情,有更多人去讨论它,你就会对它会有更广的理解。我们会天马行空地聊,我说我想做什么议题,然后我们就会针对这个议题,彼此交换看法,她会分享她最近看了哪些书谈到了这个话题,或许我们可以从哪个视角切入,我也会谈谈我更想从哪个角度切入,在这样激荡的过程当中,我们就会把内容做得更深入。像《非主流男同志》这一集,就是通过我们的讨论决定了我们应该要做这样的内容。通过这样一周一次的例会,我们就慢慢地去调整我们的内容,让内容变得更完整。
找了两个伙伴加入我的制作团队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如果没有找他们两个加入,我或许会把第一季做完,但可能不会有第 2 季,因为一个人要做完这件事情真的太累了,除非我是全职。可是目前《一手故事》的整体收入决定了我是不可能一个人自己做,现实是我得要先养活我自己,我才可以养活这个节目。没有他们的加入,这个节目可能就无以为继了。他们俩会继续跟我合作,我很开心,因为这样的话,至少第 2 季有个眉目了,我们是会往前走的。
推播:你为什么选取前两集节目提交给卓越新闻奖?你预想到《一手故事》会入围吗?
莉雅:当初是一个朋友提醒我《一手故事》可以报报看,那时候报名快截止了,我看了一下我也算符合资格。卓越新闻奖对报名的作品内容有发表时间和时长的限制,我印象里当时我做了 6 集节目,只有前 3 集符合要求,再加上一次要交 2 集节目,而《一手故事》的第 1、2集做的是冻卵系列的故事,所以我就选了这两集。
我真的完全没有预想到会入围。卓越新闻奖最棒的是报名不用钱,所以我就觉得反正就报名试试。而且报名真的很快,我不到半天就弄好了,就是上传你的个人资料、播客的音档,接下来提交一个节目链接,最后要写一段节目介绍,这对我来说是最难的。那时候我还在思考要怎么样介绍《一手故事》这个节目,毕竟我才刚做 6 集,我要想想如何跟外界说明这个节目的特殊点,所以我花了大概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琢磨怎么介绍自己的节目。报名之后我就忘了这件事,某一天我在开会的时候,有个朋友给我传了一个截图,然后说恭喜,打上很多惊叹号,当时我没有联想到卓越新闻奖,开完会之后我看到,当时吓了一跳,我觉得真的非常开心。对我来说这个节目才刚起步,它其实是一个很年轻的作品,又很生涩,我觉得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所以入围对我来说已经真的很好了。接下来准备要颁奖了,我会准备好得奖的致辞,可是我不会预设我会得奖。
入围名单中的播客,大部分都是媒体制作的,都有一个团队,我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报导者》的播客我会听,我一直都是他们的读者跟听众。《我在案发现场》我听了一下,它的出发点是从法官、检察官、或者鉴识官的角度去谈台湾的一些重大的刑案,我觉得这个主题蛮有趣的,我的确有想在第二季也做一些真实案件的探讨,找到一些当事人,希望他们来讲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认为我的形式跟大家不一样,其他的节目还是以访谈为主,而《一手故事》这个形式没有人做过,所以可能因为形式比较新而得到评审的关注。能够获奖,我会很开心,一部分是因为有奖金,有奖金的话,就可以加入第二季的制作费,我是站在比较务实的角度去思考这个奖的。
推播:第 1 季节目中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是什么?听众给了你怎样的回馈?
莉雅:我最印象深刻的故事应该是最后两集讲诈骗的系列故事。这两个故事真的让我重新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它让我看到了人性的不同面相。节目播出之后我收到了一些反馈,超乎我的预期。我身边有一些朋友纷纷过来跟我说她们其实也被诈骗过,可是我过去是不知道的。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奇妙,原来诈骗这件事已经猖獗到这种地步,它抓到了人性的痛点,就是每个人被诈骗之后会不敢讲,所以你不会知道身边其实有这么多的受害者。另外一集是《结婚两年后,我喜欢上别人了》,也有非常多的听众回馈。
我做这个节目,某种程度上希望可以给某些人或是社会带来一些议题上或是情感面的探讨,一旦有这样的回馈,我会觉得我的内容是值得的。这两集获得的事后回馈让我重新思考,这个内容哪个部分的有打动到一般民众,原来这个点是容易引起大家共鸣的,那么接下来我做内容要怎么样调整,我应该要在采访时更专注在哪个面向,可能可以更打动到一般大众,这跟我过去用新闻的角度去思考议题的方法很不一样。
从第1集到第 13 集,《一手故事》的收听量一直在成长中,直到第一季结束后平均每集有 500 多个人听,在行销上没有做得很积极的情况下,现在这种状态我觉得还不错,让我心里有一个底可以做第二季。当收听量到达一定程度时,我可能就会开始征集大家的故事。虽然我过去因为做记者,相对来讲认识到的人比较多,找人会更容易,可是我一个人一定会遇到一些瓶颈,接下来一定要有办法汇聚听众自己来投稿。像《Modern Love》做这么久,一直依靠的都是读者去分享他们自己的生命故事,一个节目能够走得长远就是要有源源不绝的“弹药”。我可能在第二季会开始思考用什么方式引导大家可以来主动投稿。
推播:第 2 季节目会邀请台北以外的讲述者吗,是否想过找到来自中港台的朋友讲述相同主题的故事吗?
莉雅:肯定会,其实第一季也不光是在台北,比如说第八集的受访者就在澎湖。回到前面说我很在意声音这件事情,我的朋友跟我讲我接下来应该要更专注在一些现场感的东西,我不要对于一定要在录音室录音这件事情这么执着,所以未来我可能会开始有更多的所谓外景节目,在人选上,也希望有更多不同地方的人。
采访两岸三地的人这件事情我是一定会做的。目前我还是希望先以主题为主,关于我设定的某个主题,能够找到更适合的人来分享这个故事,是比较重要的。我先把自己的内容稳定住,未来有更多的资源,我想要找到更多的来自香港、上海、北京的人一起来谈某个东西,这是我在做播客前一直会想要做的,而且我觉得相对于其他台湾的播客主来说,我能够更多地接触到这些人,我自己很有信心。